把这个想法和养母林翠花说了，林翠花正在收拾刚从垃圾箱里拾回来的硬纸盒。

林苗苗说：“妈，我想找他们。”

林翠花手下一顿，不用问她也知道，苗苗说的他们是谁。

她的眼皮微微抖了一下，嗓子眼发紧，硬是挤不出一个字。

过了好一会儿，她才淡淡地说：“是该找找了。”

林翠花能不懂吗？这是苗苗临终前最后的心愿。

可她怕，万一那家人不认呢，万一找不到呢，她怕苗苗带着更深更多的伤害和遗憾离开。

林苗苗是下了决心要找。

她去血库采血，去网上发出寻亲申请，做这些事，她没有背着林翠花。

虽然这么做可能会让林翠花伤心，可她顾不得那么多了。

02

林苗苗很小的时候，就知道自己是抱来的。

用林翠花的话讲，她是从一个垃圾堆旁边把她捡回来的。

那时候的林苗苗也就满月的样子，巴掌小脸上沾满了脏东西。

她把她抱回来时，周围的人都说难养活。

林翠花条件本来就不好，为了带大这孩子，也不找男人不结婚，索性就一直单着了。

不知道是林翠花用心，还是苗苗运气好，她不仅活了过来，还结结实实地活到了十九岁。

都说命运这东西，是不长眼睛的。

林苗苗突发高烧后，查出了这么个病，说是要换肾才行。

就算换了肾，也不见得能活下来。

刚开始，林翠花接受不了，总偷摸掉眼泪。

可她从来没在苗苗面前哭过。

只有那次，林苗苗说：“妈，咱得花这么多钱，不治了。这病，填再多钱进去，左右也是个死。”

林翠花把她劈头盖脸骂了一顿，骂完又忍不住痛哭流涕。

她说，砸锅卖铁，拼了她这条命也得把病治了。

林翠花的白头发像是一夜之间扎满了头。

她才五十多啊，脸上沟壑纵横，都快被沧桑撑破了。

林翠花暗骂自己没本事，如果有钱可以带苗苗去北京，去上海，没准病就治好了。

所以，当林苗苗提出要找她亲爸妈时，林翠花是带着一丝希望的，万一孩子的亲爹妈是有钱人呢，苗苗就有救了。

03

林苗苗发出的寻亲申请，很快得到了反应。

有个电视台的栏目组，被林苗苗的故事感动，把她和养母林翠花邀请上了节目。

林苗苗的亲爸妈没找到，但手术费的问题解决了。

栏目组募捐，网上众筹，凑足了她的费用。

而且，在电视台的促成下，她去了北京，医学专家也给她重新做了诊断，她这个病只要找到合适的肾源，做手术能治好。

林苗苗抱着林翠花哭得呜呜咽咽。

林翠花长吁口气说，“好了，这下都好了。”

她心里的一块石头刚放下，可另一个包袱又堆了起来。

上电视和网络，搞得这么轰动，苗苗的亲爸妈也能看到，会不会找来呢？

找来最好，他们有血亲，肾总能用吧。

可是，苗苗的病真的治好了，会不会离她而去？

这种复杂的情绪，紧紧地包裹着林翠花。

从北京回来的第一个月，有一天，正在玩手机的苗苗，突然对林翠花说：“妈，那俩人找来了。”

林翠花一缩，到底来了。

“有好几天了，是电视台那边通知的，说是DNA检测结果对上了。”

林翠花心里的滋味不好受，故作镇定地轻轻哦了一声，“那说没说，什么时候见面？”

“我突然不太想见了。”

林翠花偷眼看了一下林苗苗，林苗苗也在偷眼看她。

她懂了，这孩子是在试探她的态度和反应。

林翠花说：“既然找到了，该见还是要见见。听听他们怎么说，当初肯定也有不得已的苦衷。而且，万一他们的肾……”

“什么苦衷，肯定觉得我是个女孩，赔钱货，就扔了呗。现在我又是个累赘，人家干嘛要来认？”

林苗苗轻描淡写地说笑着，眼里突然冒出了泪花。

她把脸撇开了。

“胡扯什么！”林翠花责怪她，“天下没有这么狠心的父母。”

鬼知道呢。

林苗苗的心情矛盾而纠结，千万只猫抓挠着。

04

林翠花最终说服林苗苗去见了她的亲父母。

那天，林翠花攥着她的手，冰凉又颤抖。

那两个衣冠楚楚的人，从门后闪出来的瞬间，她明显感到苗苗的身体晃了一下。

林翠花想的却是，这俩人不穷。

只要不穷，林苗苗就不会跟着吃苦头。

她真的穷怕了。

林苗苗的亲爸妈，并没有对当年的抛弃做太多的赘述，他们现在生活在省城，只说要把林苗苗接过去。

不仅家里条件好，他们家里那么多亲戚，都可以做检查，如果肾源对得上，任何费用他们也能出的起。

他们征求林翠花的意见，“这些年多亏了你，不然我们这孩子……不管怎么说，咱们多了一门亲戚，只要你愿意，我们就把苗苗带走。这样你也能轻松点，经济负担也小很多。”

林翠花看了一眼林苗苗：“我尊重苗苗的意见，她喜欢怎样都行。”

尊重，没读过几年书的林翠花，乍一说出这么个字眼，连林苗苗都不认得她了。

她是不想被人小瞧，不想他们觉得林苗苗跟着一个捡破烂的单身女人混了十几年，混出一身臭毛病。

她也有自尊心和虚荣心。

林苗苗看看林翠花，再瞧瞧这对尚且陌生的男女。

她说，等我回去想想看。

那天晚上，林苗苗和林翠花说，“妈，我想去省城……”

心里泛起的酸涩，瞬间把林翠花淹没。

这是她最不愿相信，最不愿听到的。

可是，不管违不违心，她也希望苗苗能找到亲生父母，能有个好的归所，最主要是能把病治好。

林翠花说：“好啊，那就去。”

然后她转身出了屋，她觉得自己的心在抖，手也在抖。

抖着抖着，眼泪掉了下来。

05

三天之后，林苗苗跟着爸妈去了省城。

林翠花一大早就出门去收垃圾，没有送她。

既然要走，就干干脆脆，别搞得肝肠寸断，不依不舍。

说是不送，林翠花站在山头上，远远地瞅着那辆汽车载着她含辛茹苦养了十九年的女儿，绝尘而去。

说是不心痛，那是因为痛到了麻木。

林苗苗的病情得到了控制，而且也很快在那边的亲戚中找到了合适的肾源，一起到北京做手术去了。

到底是血缘血亲。

林翠花心里敞亮极了，冲这点，她不后悔把林苗苗送回去。

几个月后，林翠花收到了一封挂号邮件，里面有张银行卡，还有简单的字条。

林苗苗知道她识字少，只写了卡是她爸妈给的，里面有十万块钱，密码是多少，以后就不要联系了。

十万块，买断了母女情分。

林翠花异常愤怒，她才不要这钱，她干嘛要这钱？她又不卖孩子。

为这张卡，林翠花睡不着了。

她也是有骨气的，她要进城还给他们。

第二天一早，林翠花上省城去了。

她不知道林苗苗家的地址，唯一的联系方式是林苗苗以前的那个手机号。

这一路上，她打了数十个电话，都没能打通。

到省城已近中午，她没联系上林苗苗。

她站在大太阳底下恍惚着，真是想和她彻底断干净，这么快换了电话，还不告诉她新号码。

总不至于，在省城再住一晚上宾馆？

她可不舍得花下那个钱。

林翠花坐了最后一班大巴车，回去了。

车窗外，灯光辉煌的省城，和她是两个世界。

而，她的女儿林苗苗已经融入这个地方，和她再无瓜葛。

06

一晃又过去大半年，林苗苗没来过电话和任何消息。

以前的那个号码，已经停机了。

林翠花从失望慢慢地等到了绝望，慢慢地到心寒。

果然没有血缘关系，养不出感情。

人家那边有钱的父母，有钱的家世，唯恐她这穷人纠缠不休呢。

有天，有个邻居和林翠花说，好像在省城见到了林苗苗。

穿着好衣服，养得白白净净的。

她明明看着是苗苗，喊了她一声，她却说自己不是。

邻居说：“我确信没有认错人，只是她为什么不认呢？”

林翠花笑笑没说话，心想，她连我都不认，还会认你吗？

可见现在连名字都改了的。

林翠花想起那十万块钱，又不死心，问那个邻居在哪里见到的？

邻居说，在火车站附近的快餐厅。

林翠花记了下来，尽管她觉得这也是徒劳。

也许那天林苗苗只是凑巧去了那家快餐厅，谁能保证下次她还会出现在那里。

但林翠花还是去了省城火车站的那个快餐厅，她想看看健康的苗苗，哪怕只是看上一眼。

当妈的总有颗贱心。

她拿着手机里唯一和林苗苗的一张合影，问快餐厅的服务员，见没见过这个姑娘？

那个服务员说，认识啊，这是朱晓琪，快餐厅是朱晓琪家开的，她偶尔来工作。

但现在已经很久不来了。

真是有钱人家的小姐了。

林翠花又找他们要这个朱晓琪的电话号码，辗转了好几个人，才把新的号码拿到手。

抱着写电话号码的纸条，她像抱着一个宝贝，按手机号码的手失控地哆嗦。

电话响了很久没人接。

林翠花突然觉得自己真蠢，苗苗一看是她，肯定不接电话。

但是，电话很快回了过来

是林苗苗的声音没错，她也没有装作不认她，而是约了她见一面。

只是见自己养大的女儿，林翠花却激动又紧张得不像话。

07

半年没见，林苗苗瘦了一些，浓妆艳抹，还烫了头发，很像个大城市的姑娘了。

看见林翠花，她没有站起来，只是象征性地点点头。

林翠花的喉咙里堵了一堆棉絮，想问句，过得好不好，都问不出口。

倒是林苗苗笑得没心没肺的：“你怎么找到我的电话号码？”

林翠花真难过，看来真为了躲她，才换的电话。

她内心五味杂陈，将那张银行卡推到林苗苗面前：“还给你爸妈，我不需要。”

林苗苗说：“你又没钱，拿着吧。我爸妈说了，你拿了这笔钱，才不会再来打扰我。我想也是，你把钱收下，以后就不要来找我了，这样我们也能过得安心点。”

这些话，像一粒粒冰雹，生硬地砸在林翠花的脸上，身上，心上。

她有种被击中要害的疼痛。

林翠花冷漠地盯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女孩子，这还是那个和她躺在一床被子下面，说悄悄话的小女孩吗，还是那个抱着她撒娇喊妈妈的小女孩吗？

给他们安心，为什么要用自己的自尊做代价，可是为什么不呢？

林翠花慢悠悠地站起来，对林苗苗说：“如果我拿了钱，你们就能过得舒坦了？”

林苗苗嘻嘻笑着：“我们舒坦，你也能舒坦啊，你这辈子说不定也攒不到这么多钱呢，我又不是没见你穷过。再说了，你一直拖着我，也不好嫁人，现在好了，你可以为你的后半生考虑了。”

林翠花呵呵笑着，苗苗说的或许是事实，但是她从来没有后悔过。

她无奈地轻轻点头，最后看了林苗苗一眼，转身走了。

从此之后便是陌路。

08

大概过了有两个月，林翠花在垃圾箱里捡了张报纸。

已经被撕烂的旧报纸，上面有张照片吸引了她的目光。

林苗苗，那个通过电视台寻找亲生父母的女孩，死了。

北京手术成功，半年后复发，全面扩散。

其实网上早就报道过了，林翠花不会上网，直到两个月后才看到。

她算了算时间，是她和林苗苗最后一次见面后一周。

她颓然跌坐在地上，已经深秋，湿气很重，露水浸湿了她的衣裤，她竟然浑然不觉。

林翠花去省城找了林苗苗的亲爹妈，为什么连孩子的死，都不通知她一声？

她要去问问那两个冷血的人。

林苗苗的亲爹妈客客气气地接待了林翠花。

林苗苗刚做完手术，状态还算不错。

可没多久，她身体便出现排异。

北京，上海，所有医院给的结论是，没救了。

是林苗苗自己要求瞒着林翠花的。

她了解这个女人，当初她选择离开，是不想再给她造成经济负担。

如果知道她身体这样，林翠花一定会把那十万块钱全给她，她想给林翠花留点养老钱，才让她以后不要再联系了。

林苗苗冷漠的样子，不过是做给林翠花看的，让她心寒，让她失望，总比心痛要好过啊。

她们最后相见那一面，林苗苗的腿已经站不起了，她用浓妆掩饰着病态的憔悴，用无情向林翠花做最后的告别。

她在临死前说：“妈，愿你不再吃苦受累。如果来生有幸，还做你的女儿多好。”

亲生母亲拉着她的手，泣不成声，她知道，这句妈，喊的不是她，而是林翠花。

林翠花听到心脏的位置，一寸寸地在粉碎。

她无声地哭着，任泪水在脸上纵流成河。

如果，如果有来生，她也愿意还当她的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