01

西城小区二十四楼的大平层里，王琳和任东又在乒乒乓乓地打架。

说是打架，不如说是砸东西更确切些。

打架原因鸡毛蒜皮。

王琳白天被一个奇葩客人的无理要求弄得窝了一肚子火，回来看见任东瘫在沙发看球赛，忍不住说：“你的鞋回来就乱踢，不知道放鞋柜啊，袜子也找不见成对的，我是生活在猪窝里吗？”

任东说：“也不知道谁早上不关窗户，雨飘一屋子，还好意思说我。”

王琳原地转了一圈，钻进厨房，端出来两盘颜色诱人的炒饭。

喊任东来吃，可他半天也没动静。

王琳又火了，冲过去啪一下按掉电视电源。

然后战火升级。

王琳小嘴吧吧的，得理不饶人。任东说不过她，气急了像头团团转的狮子。

但两人都是受过些基本道德品质教育的人，从小知道打人是不对的行为，所以并不会真的动手。

但存了怒气不发泄会伤身体，只好对付着砸些东西，毕竟钱财乃身外之物。

王琳专砸手机，不重，不费力气，很好摔，还贵，最大程度体现愤怒值。

任东没那么轴，他就砸些桌子上的果盘，纸巾盒，遥控器什么的，胜在呼呼啦啦的动静很大。

王琳就哭，哭得五官都扭曲了，丑得很真实。哭声盖过东西碎裂的声音时，两人基本打了个平手。

任东又心疼，刚展开手臂，王琳就扑了过来，两人结结实实拥抱在一起，倒在沙发上。

他们四目相对：“咱俩以后别再吵架了。”

吧唧一个吻，“好。”

父母好友邻居基本都见怪不怪了。俩人好了打，打了好，好了再打，无休无止。

光离婚都说了八百回，也没见哪回真离了。

每次交手，家里都跟遭贼现场一样，哪哪儿都支离破碎。但过一阵子，俩人就甜甜蜜蜜地一起去重新置办家当去了。

所以王琳的手机换得特别快，全是最新款。

任东的手机换得也快，全是王琳摔坏的，拿去店里修修又凑合用的。

怪的是，每打一次，感情还更好了。委实两个奇葩。

人和人就是不一样。对他们，打架其实也是感情交流的一种方式。伤钱不伤感情，反而健康环保。

王琳说：“啥时候我们不吵了，每天相对无言，淡漠得如同路人，就跟真分手差不远了。”

有人劝，都是闲的呗，生个孩子就好了，有孩子在旁边哭着盯着，看你俩还闹不闹。

俩人在这个问题上倒是空前一致，养孩子太累了，有那劲头不如好好虚度年华。

任东搂着王琳的肩膀，十分潇洒地说：“你们不知道哇，我俩丁克，潮着呢。”

02

丁克其实是烟雾弹。

问的人多了，任东不想给王琳太大压力，唯有这个说法好使，一招制敌。

关于孩子，其实任东是想要的。一个就好，男女无所谓，身高长相都无所谓，健康就好。

可是王琳不肯生。

也怪两人在婚前就没有谈过这个问题。

任东压根也没想过。这算问题吗，这还用谈吗？

而且，爱得天雷地火的人，会因为一个分歧而走散吗？

任东很严肃地问了自己，答案是不可能。

王琳经营着一家减肥纤体小店，开在老居民楼的一楼。

她往那一站就是活脱脱的招牌。妆容完美，身量娇小，多一份肉嫌丰腴，少一分肉嫌干瘪，整个人透着恰到好处的精气神。

想当年，任东就是被这样的她吸引着，走进了她的小店。前后也就咨询了十次八次吧。

王琳开始还以为他是替女朋友问的，但看着也不太像。

时间久了就不赶他了，由他坐着喝茶，不忙的时候就当聊天解闷了。

聊着聊着，就谈起恋爱来了。

两人结婚后，先买了一个老楼的房子。搬家的时候，搬家公司一看老楼是没有电梯的，还在六楼，开始坐地起价。

王琳气不过：“你们吓唬谁呢，我还就不信了，不乐意搬赶紧滚。”

搬家公司的人自知理亏，又假装委屈：“你咋这么说话呢？”

任东就开始赔好话，递烟送水，总算让那些人都上了楼。

两人吭哧吭哧了一下午，才把所有东西都安置到位。

坐在新家地板上，正高兴，任东说了句：“你这狗脾气，早晚得改改。”

王琳白眼一翻：“有你天天惹我生气，改不了了！”

03

那天，王琳的亲戚来旅游，第一次上他们家认门。

他们带了一个三岁小女孩，红脸蛋胖乎乎，还扎着俩小鬏鬏，坐在大人怀里好奇地东看看西望望，萌坏了。

看见孩子，任东显露出了喜欢。

他把王琳的零食都拿出来献宝，一会递出去一块巧克力，一会递过去一个冰淇淋。

亲戚都被这热情吓到了，主要更怕小孩吃了闹肚子。于是一个热情劝，一个拼命挡。王琳看得心酸。

亲戚便劝王琳：“生个玩呗，你家任东一看就是好爸爸。以后喂奶啊，换尿布啊，哄孩子的活，没准他能给全包了。他之前还当过老师，以后孩子教育的问题也不用愁了。多好啊。”

要是别人，王琳笑呵呵地搪塞两句就过去了，可这是自家大姑，她就说了实话：“他之前是体育老师啊，也会辅导数理化吗？别人不知道，你还不知道我吗？我妈生我时候难产走了，一句话都没留下。一个女人，为了生孩子，鬼门关里走一遭，命都搭上了，值吗？”

任东呆住了，这一节，他从没听王琳提过。

知道她母亲早逝，还以为是得了病，也以为王琳怕毁身材，或者娇气，受不了养孩子的累，原来是有这么个心结。

当晚，任东下厨给王琳做了一桌子菜，还倒了点酒。

三杯下肚，任东就大着舌头说：“老婆，你放心，你要是怕生，咱俩就一辈子不要孩子，我上班攒点钱，好好锻炼身体，以后，咱俩过。”

王琳没什么表情，面上淡淡的，任东醉倒在沙发上。

然后把剩菜倒进垃圾桶，默默进了厨房。流水哗哗，王琳像是自言自语：“说什么胡话呢？看你那么喜欢孩子，骗鬼呢……”

当天晚上，王琳一个人静静坐着看电视，任东是个三杯倒，喝了就睡着了。

王琳呆呆地坐着，电视剧无聊，她找出指甲剪。

先把任东的手指甲脚趾甲都剪了，又瞅瞅自己才刚做过的美甲，犹豫了一下，一狠心，都剪断了。

第二天早上，王琳乌青着俩眼圈，对任东说：“我想过了，我们不和谐。”

“你是指哪方面？”任东一脸迷惘，歪头笑笑，像个赤诚又调皮的孩子一样。

王琳想去摸他的头，忍住了。

“我真的想过了，你也老大不小了，你该有个自己的孩子。去找个女人吧，不要像我一样，整天发脾气，让你家无宁日。”

任东一下子全醒了，他严肃地看着她：“你听好了，如果有个孩子，不是我们两个的，不是眼睛像我，鼻子像你，我死也不想要。”

“如果一直没有孩子，你会和我离婚吗？毕竟，你不是真的想丁克。”

“你就对我那么没信心？”

“我不想欠你的。”

“傻瓜。”

04

这个念头一旦出现，便很难翻过篇去。

也许是自那次亲戚串门后，两人终于不吵架了。主要是王琳，变得特别贤良淑德。

他说她厨艺差，她不再撂挑子让他点外卖，而是说，好的。

他洗衣机的衣服放了一天不晾正怕她发飙，她说，没关系我来。

他又借五万块钱给那个上笔账还没还的兄弟，她冲他微微一笑。

任东毛骨悚然：“你别这样，我有点怕。我家的河东狮哪去了。”

王琳说：“之前都是我不对，我就是仗着你让着我。可我想过了，我不能这么自私，拴着你不放，你该有个自己的孩子。”

任东彻底沉默了。

她们在一起十年，一起奋斗，一起吃过苦，一起玩过乐，终于从老破小的旧楼搬到了如今明亮开阔的大平层。以前虽然总是吵吵闹闹，但透着烟火气。如今这一切都没了，偌大的房子，气氛从来没有这么诡异过。

王琳拉开卧室抽屉，里面有一份离婚协议。

任东有点生气：“你疯啦。什么时候写的，我说同意了吗？”

王琳不说话，她的眼神湿漉漉的，像个小动物。委委屈屈的样子任东看了心里特别难受。

他说话软了下来：“你认真的吗？你不要我了吗？”

他又伸开手臂想抱抱她，可臂弯空空，她冷着脸吼他：“我不要你了，有多远滚多远！”

任东开始默默收拾行李箱：“我搬出去一段时间，你冷静下。”

他之前没告诉王琳，公司有个外派的活，要去另一个城市半年，没人愿意去。

任东本来也不想去，但现在，他站了出来。

05

任东走了三个月，王琳被女友拉着一起逛超市。

王琳记得以前和任东去逛时，她曾提着一个榴莲熏他。

他嫌臭，她偏偏故意要买，就要臭死你。

女友的问话将她从回忆里拉出来：“你俩真离了？”

“他还没签字。”王琳闷声说。

电话响，是任东打来的。他休假回来，同事办一场满月酒，邀请他们一起去。

好久不见，他黑了，也瘦了，衣领有点皱，他笑着说：“我想挨你骂了。”

王琳没有骂他，心里泛起波澜，却什么都说不出口。

酒店人多，任东安顿好王琳后，热心帮忙张罗。

王琳望着任东的背影出神，突然感觉有什么东西牵绊着，没站稳，差点歪倒。

有个小女孩在扯她的衣角，原来她找不到妈妈了，狂哭的时候顺势抓住离她最近的人。

王琳只好蹲下笨拙地哄。

女孩不怕生，小小的手牵住她的手指头，她忍不住抱起她。她还把小脑袋搁在她的颈窝里，头发扎得她痒痒的。她的抽泣让王琳莫名地心疼。

王琳心里升起了一种奇异的感觉，从来没有过的，对孩子这种幼小生物的珍重和怜惜。

最后还是任东走过来，一把抱起小孩，玩了两下举高高，小孩终于咯咯笑起来。

两个人带她去广播找妈妈，人声嘈杂中王琳只隐约感觉到自己内心的松动，仿佛一句远去的自问自答：“你呀，勇敢点的话，也许可以当个不错的妈妈。”

女孩找到妈妈之后，任东问她：“你冷静好了没？我能回家了吗？”

王琳想说赶快回来吧，可她那狗脾气冲口说的却是：“你在外面玩得自由自在的，回来干嘛！”

06

又过了三个月，任东出差期满，王琳没发话，他也就不回来，住在朋友家。

医院的女友打电话给王琳，说看见任东了。

女友骂道：“你别再想着他了啊，任东这个死渣男，他带着一个女人在做产检，都怀孕俩月了。”

王琳的手机掉在地上，发出吓人的空响。

这段日子以来，她总是想着任东说过的那句话——如果有一个孩子，不是我们两个的，不是眼睛像你，鼻子像我，那我死也不想要。

直到这一刻，王琳真真切切地后悔了。

她知道她爱他，爱就要成全不是吗？她没有权利剥夺他做父亲的资格。

那为什么生气呢？他有了孩子，她得偿所愿，她应该高兴才是啊。

其实这几个月早就想清楚了，母亲的难产阴影在她爱一个人的时候，统统消弥殆尽。

她已经有了勇气，去接纳一个孩子融入两人婚姻。

她愿意像他说的那样，生一个眼睛像他，鼻子像她的孩子，来延续他们的生命和爱。

可这狗脾气害死人，她倔强地把这些话埋在心底，不知道该什么时候说给他听。

而现在，什么都不必说了，说什么都晚了。

此后的人生里，她要端庄如一尊慈悲菩萨，平静目睹他在没有她的未来独自生活了。

王琳从床头柜拿出一枚婚戒，恍恍然却舍不得扔。

电话又响了，女友着急地说：“啊，误会了，任东搞什么啊，陪哥们老婆做产检，他有没有脑子啊，他哥们居然还给他们送吃的来……”

朋友一直絮叨，王琳却笑出了泪花。

她的脚步已经先于大脑动了起来，什么都不管了，蹦起来就飞奔下楼，拦街叫了一辆出租。

车子驶进医院，她在妇产科找到了任东，劈头就开始骂。

骂他蠢，骂他笨，骂他脑子不清楚，骂他怎么还不回家，骂他之前说的话到底还算不算话！

骂完任东她又骂自己，同样蠢，同样笨，又胆小又自私，还有一身的狗脾气。

可是现在她已经想好要痛改前非了。

只要有他在身边，她上刀山下火海都不怕。

她要给这个家增添一个小人儿，她要和他手牵手肩并肩，一边继续虚度年华，一边把小人儿好好养育大。

她还没有骂完，任东就高兴得忘乎所以。

他当着医院走廊上一群排队的孕妇，拦腰就抱起了她，说：“走走，赶紧回家！”

她嚷嚷：“干嘛呀？”

“时不我待，抓紧造人哪！”